在故乡与异乡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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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aking王小心(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92587726/

屈指算来,除了童年和少年那些不谙世事的时光,我在国外呆的时间和我在中国呆的时间差不多长了。如果加上那些年少时光,我的生活则可以分为故乡小城,北京,和美国三个阶段。南国的故乡塑造了我的胃和湿热的脾气;北京塑造了我的人生观并让我交到了最好的朋友;而美国则完成了我的职业教育,发展了我的职业生涯。那么, 到底哪个地方才是我的故乡呢?

我曾经以为北京是我的故乡。我曾经以为北京是我即将生活一辈子的地方。我在北京完成了大学,遇见了许多有意思的人,交到了最好的朋友; 在北京我开始了第一份工作,买了第一套房子,有了第一个自己的家。我看的第一部文艺电影是《罗生门》,买的第一张打口碟是DG的福特文格勒,并找到了能谈论电影、戏剧与人类终极命运的知己;我最喜欢的树是大学校长办公室门前的那棵银杏,秋天的时候,坐在那里看黄叶片片掉落,铺满绿色的草地;我在深夜的出租车后座为失恋痛哭过,看着空空荡荡的城市;我不止一次为皇城那片红色的城墙倾倒过,并一直在想,世界上有那么多红色的口红,为什么唯独没有故宫城墙的红色。

离开北京当然是自主选择,但同时也是命运捉弄、身不由己。我记得北京奥运时那一碧如洗的蓝天,到了美国才发现天天都是这样。但美国也是不同的:西海岸的空气太干燥,夏季没有暴雨,这里的人谈论的话题我都听不懂。于是重新选择学校,重新开始工作,从头开始积攒信用积分——没有它,买房、买车、贷款寸步难行。平心而论,美国的职业教育是世界一流的,我从来没有改过这么多遍的简历,也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多的presentation。从入校开始,我的简历就被系里、校里、校友、甚至在老师的课堂上改了一遍又一遍;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长处是什么,卖点是什么,真正想做的东西是什么。

我逐渐开始习惯了美国的生活。我习惯了在马路上看到陌生人也会打招呼;习惯了看着红绿灯过马路,习惯了公共卫生间干净的马桶和坐垫纸,习惯了开门的时候帮后面的人扶着一下门,因为前面的人也为我这么做。我习惯了把服务员、清洁工、外卖小哥当成平等的人交流;闲暇时,看见街上卖手工艺品的人,我会和他们聊聊他们的作品。有一次西雅图下雨了,我看见他仍然认真地撑着手中的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编织圆圈。我问他那些是什么,他说是印第安人的捕梦器,挂在床头,能把坏梦捕住,好梦放出来。我问他:能给你拍张照吗?他点点头,努力把用残疾的手把竹竿撑得更直。后来,我每次路过路边的小贩,都会停下来留意看看他们卖的是什么,尽量买一点。西雅图有一份报纸,是一个援助无家可归者的组织运营的,从采编、印刷,到街上的叫卖,都是无家可归者来做,每星期一期,每份两块,就在大街上叫卖。我买过几期,更多的人也买,并不只是因为需要那份信息。

回国了。我站在东西首都剧场旁边的“全家”便利店,想过马路,有点不知所措。斑马线是有的,但并没有车在我面前停下,而我只能瞄准机会,冲到马路中间,然后惶恐地看着另一边的车,重复相同的观察。这些都是我曾经在北京轻车熟路的事啊!我想起来当时在北京的时候,有一个美国朋友跟我说,她在北京呆得太长了,该回家了;我说,北京多好啊,而且每天都在变得更好;她说,北京哪里好了?现在我发现,北京确实每天都在变得更好,然而——还不够好。我希望银行的柜员能给我个笑脸,希望餐馆和机场的空调温度能调低一点,希望wifi不需要手机验证,希望大学的门卫能随便让人进去,而不是非要我出示校友证。

在北京的几周,我每天都在适应着国内生活,除了“还不够好”的那些之外,还有“太好了”的那些。比如小区的院子里就有早餐,油条小米粥煎饼果子应有尽有,而且每个人都举着手机在扫码;比如随时随地的共享单车,比如比美国低廉太多的滴滴打车;我惊异于中国生活的方便程度,并尝试了商场里的格子间唱吧。我们的时代真是一去不复返了啊:再也没有人去钱柜麦乐迪唱歌了,都是微信扫码打开玻璃门,两个人在里面,戴上耳机拿上麦克开唱,再也不用关心旁边的朋友在做什么,也没有服务员端上饮料水果;唱完还能自动录音发回手机,就像数码照片一样方便;回国再也没有了降维打击的感觉,说不定还是回到美国面对这一大堆信用卡感慨中国不需要钱包的生活。

北京的物价已经和美国基本平齐了,每个人看起来都还过得很滋润。大家发愁的是小升初、奥数、私立还是公立医院,没有人为挣多少发愁;风投的朋友说我们现在的概念已经远超美国了,甚至美国很多到中国来抄概念的。看着国贸三期外一览无余的北京天际线,不过五十年功夫,太和殿的制高点已经被国贸、财富中心,和即将建成的中国尊超越,我说,是啊,北京已经太好了,好到不是我的家了。

十年以来,每次回北京,激动程度都在减少,就像一个越来越疏远的前男友,逐渐没有了家的感觉。而出生的小城更是似是而非的故乡,那二十年前感觉的、记忆中的故乡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故乡,只是一个有着相同名字和地点的不同概念,如果不是中学老友和爸爸妈妈,我将不会认识,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在搬了二十多次家之后,我终于成为了一个没有异乡的人,而代价是,我也永远失去了故乡。

回到美国了。我走出机场,呼吸着充满着大麻味道的、凉爽干燥的西海岸空气,打了个Uber,和司机开始聊天。

“唉呀妈呀,终于能上gmail,facebook,instagram,snapchat,youtube了。”

“不用这些,你们在中国做什么啊?”

“我们叫饿了么外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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