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hly Archives: August 2013

盘点记

我第一次见了关门之后的百货商店长什么样子。一百五十个店员、总部来的志愿者和外包公司的打工人员,每人手里拿着一个扫条形码的手柄,不能带手机(手机信号会破坏扫描仪的无线传输信号),不能谈话,不能吃东西和饮水,从偌大的货架上,一只鞋一只鞋、一双丝袜一双丝袜地扫过来。扫完一个货架,清点货品,在扫描仪上输入扫过的货品数量,如果对上,则用圆珠笔签在背板上,表示自己扫描完成。每人平均每十秒钟扫一件货品的话,一百五十人从七点扫到十一点,则是二十一万件货品。 这就是零售业。关门之后的百货商店,像是卸了妆的女人,呈现出没有灯光、音乐、装饰特意营造出的那种状态。每个货架都像一个机器。每个拿着扫描仪机械扫货的都像一个机器人。不说话的机器人。除了拼命想把扫描仪伸进一只巨大的男鞋内部扫到条形码而不得的叹息声。和把没有条形码的衣服扔在地上的喀喇声。其余时间,我感觉自己都在一部巨大的资本机器内部,像卓别林的《淘金记》一样,成为永不停息的齿轮上的一颗螺丝钉。 只有在短暂的十五分钟休息的时间中,休息室里素不相识的人们的对话让我觉得仿佛回到人间。似乎是很久以来第一次和蓝领工人对话,穿过商店后台——正如剧院的后台——重重的仓库、衣架、狭小的办公室,和这些人聊起来他们的工作,和未来。“I am looking forward。”他是一个学生。我建议这张俊美但看起来不甚聪明的脸试试我们的正品店男装部。“丰厚佣金。”我说,“干得好可以挣到两位数。”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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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 —— 读《两个故宫的离合》

两个故宫,六十年的悲欢,两岸的离合,中华文明的传承,却由一个日本记者写成,这本身就是讽刺的事情。我看此书时,还不知道作者野田刚是微博上朝日新闻的博主,只觉得两岸三地,这个主题恐怕找不到能比他更好的写手。虽然是日本人,三观立场却深得我心,既展现了详尽的史实,又呈现了记者的敏锐,文字平实不做作,确实难得。 白先勇有篇文章,叫《树犹如此》,标题是写树,其实是写人。《两个故宫的离合》,标题是写故宫,其实是写两岸的命运。故宫中那些国宝颠沛流离的命运,从前个皇朝结束时就已经被注定了。溥仪集团的无知与假天真,九一八之后大量文物的南迁西迁,蒋介石政府在战时的作为,这本书里提到的大量事实是我从未接触的。当作者用沉痛的笔调写道,每个政权结束时,都有大量文物如洪水溃堤一般涌入民间,如2003年伊战时也是如此,我不禁感慨历史的轮回;当他说到蒋介石在日军入侵,亡国之即,也许怀着保存中华文明的企图,而让不畏艰险的故宫管理员,押送着大量文物,在日军大军压城之际,从北平,到长沙,到重庆,到烟瘴之地的大西南,我不禁为当时政府的所作所为感到庆幸;当他说到四九年春天,大量外省人的涌入台湾,本来以为是临时搬家,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之后天人永隔的命运时,我不禁感到命运的不可捉摸,而当他说到故宫中一对稀世之珍的玉簪,讲过战乱、颠沛流离、意想不到的旅程后,一只还存于沈阳故宫,另一支却在两千年后的佳士得拍卖上出现。文物管理员的感叹:这一对玉簪幸运地重逢了,而有多少人,多少事,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呢? 我读此书,一时感到幸运,又一时感到伤心。书里写故宫,写文物,却牵扯到千丝万缕的人事、政治、历史关系。两岸渐行渐远已经成为了所有人心中的一个死结,故宫几十万件藏品如此,所有的事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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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叶之庭》:与天气预报同行

与大部分喜欢看科幻或者奇幻题材的日本动画片的人相比,我喜欢看写实的类型。日本本来就是个精致的国家,因为狭小,所以每一寸土地都得以整饬。园林山水,室内装潢,都是照着可以入画的标准建造,所以很多现实的画面,放到动画片里,更加干净动人。古有浮世绘,今有动画片。比如《棋魂》,比如宫崎骏的动画片中描写现实的那一类,比如这部《言叶之庭》。 不仅空间,时间在他们的世界观里也是如此。言叶之庭不厌其烦絮絮叨叨描述的天气,入梅,阴雨,大块铅色乌云的画面,微风吹过的树梢,绯色晚霞的追歼消逝,亭子顶上漏下来的缕缕阳光,突如其来的骤雨雷鸣,配上万叶集中的俳句,就是一幅现代的浮世绘。我也是热爱天气的人,所以在这样的浮世绘中如鱼得水。 新海诚是个精致的人。不少画面已与摄影无异,黑板上,纷纷洒洒的粉笔灰都清晰可见。画面的精致让我完全忽略了只能用若有若无来形容的情节,甚至觉得这种情节配上这样如流水般缓缓而出的画面最好不过。两个平凡的男女,有一个平凡的人生,却因彼此的相遇,而增加一些明媚的色彩,就算最后渐行渐远,也不会因此后悔,是不是正如在四季平淡的天气中,偶尔出现的亮如白昼的暴雨,如雷的轰鸣,是否能留住即将归去的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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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量世界》Measuring the world: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

小时候最崇拜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大学问家,司马迁朱熹那种,还有一种是大旅行家,徐霞客张骞那种。后来发现,这基本代表了人类的两种本能: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人类终其一种族都在做的事情,古今中外,都可以被这两种方向概括,正如电影中的洪堡和高斯。 德国人是最善于自嘲和自省的民族。书中的每一个苦涩的幽默都是德国人民族性的代表,俗的如高斯在新婚之夜跳下床开始写公式,不俗的如高斯去找康德发现康德早已老年痴呆。但许多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刻不正是在这种看似脱离世俗的行为中产生的吗?他们如同历史天空中的双子星座,产生若有若无的交叉轨迹,然后又继续朝自己预定的轨道前进。他们还是小正太时的惊鸿一瞥,耄耋之年的互相讽刺与感人的结尾,都是两条轨迹相交时,给人类留下的如同印在镀锌板上的不灭印记。 但是旅行家必须家财万贯,而宅男就只能学数学。所以这个世界上,理科男永远多于旅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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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如何向你讲述,我的美国梦?

在小的时候,我的中国梦是曲径通幽的园林,柳暗花明,有水有树,有花有鸟,风啸林间,竹林掩映,是梅妻鹤子,是范宽李唐的山水画。美国梦完全相反。美国梦是中产阶级的花园洋房,用割草机和农药养出来的绿茵茵的草地,墙头缀着几支玫瑰,或者像凡尔赛宫那种西式园林的一望到底,一览无余。中国梦是出世的,美国梦是入世的。 当然,美国梦不止体现在建筑上。所有因为各种理由来到美国的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心里多少都怀着一个美国梦。从《北京人在纽约》里面的大提琴手,到《北京遇上西雅图》里的小三妈妈,甚至《推手》里面的北京老大爷,都对这个国家怀着某种期许。那些从海关机场们一群群走出来的孕妇们,那些拎着高级皮包在美国商场里疯狂血拼的新贵们,他们的梦是与金钱、利益息息相关的,那不叫梦,那叫欲望。 这不是我的美国梦。也不是我的中国梦。 在中国,我最喜欢的城市是杭州。前几年张艺谋做《印象西湖》,夏天的晚上,蝉噪鸟鸣,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突然远处的灯光一亮,印出苏堤轮廓,醉书亭飘逸其上,宛若天上人间。杭州是诗的城市,它有最美的、以诗人命名的长堤,有天人合一的风景,归隐自然的气质,这样的情怀,在美国是缺乏的。 美国的城市有种别样的气质。在美国,我最喜欢的是大开大阖、胸中丘壑的风景。城市是稀少的,像广袤无垠土地上的点点珍珠;尤其在西部,泊油路永远修的笔直笔直,在丹佛开车,西部是巍峨的落基山脉,山上积雪终年不化;而开车几十迈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仿佛永远望不到头的庄稼、谷仓,穿着围裙的女人,像一幅幅梵高的画。这些男人或者女人,他们祖先从狭小的旧大陆踏海而来,在这样一片几乎空白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美国人永远是如此乐观,因为他们有按人口分配几乎无限的资源,和从未经过饥饿与战争的幸运。很多人认为美国梦就是如今的中国梦,都是金钱、富足,是门口种着红玫瑰的花园房子,是按揭贷款,是子女上好的大学。但在我看来,这些殖民者的后裔们,他们热爱的不止这些。在美国,父母有钱不是值得炫耀的事,白手起家、赤手打天下才是美谈。我永远记得我的同学Nick说起自己家里的财富时尴尬的表情。两百多年来,成功的标准在美国早已被多元化,不一定是金钱,不一定是官职,但一定是尊严与自由,是这块土地给予的、用自己双手创造理想的权利。 每天下班经过的Westlake Station地铁口,有一个老人总在卖他的手工艺品。西雅图多雨,一下雨,耍大刀卖唱片的黑人老中青都匿了,他还在,一个人撑着把伞在雨里,并不叫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沉默。我有点不忍心,走过去问他,卖的是风铃吗? “不,这是捕梦器(Dream Catcher),北美印第安人的传说。”他的语气完全不似一个落魄的人,而是一个艺术家,“你看,每个捕梦器中间都有一个圆圈,挂在床旁边,好的梦可以从这里穿过去,就被捉住了。” 大大小小的捕梦器用一根竿子挑着挂在高处,随风飘荡。我问他能否拍张照片,他说可以,把伞放在一边,努力举高让我拍摄。他并不兜售,也不谄媚,起码不比北京五道口的小贩更谄媚。在他面前,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帮助者,而是一个平等对话的观众。 我想起《广告狂人》第一季里,大萧条时期,乡下少年的Dick Whitman碰到站在他家门外乞讨的绅士,衣着整齐,礼貌而有尊严。绅士对他说,他在纽约也曾有过家,有妻子,有贷款,但后来都没有了,那又怎么样呢?他沿着铁路前行,每到一个地方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有自由,有时间,能看到天上的繁星。 这是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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