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昆:金字塔、圣母玛利亚与美钞(上)

坎昆,Cancun。无论英语还是中文,两个上下颚之间的气流声并在一起,就成了想象中的伊甸园。“我要去坎昆度假了。”“Wow——”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应。带着想飞出办公室牢笼的羡慕,带着一点拜金的嘲讽,还有一点“不去坎昆去哪儿呢”的理解。可是,谁能想到今日纸醉金迷的坎昆,是一个由电脑系统决定的度假地点呢?1967年,也许是富得流油的美国人太需要一个后花园了,于是墨西哥政府像抛骰子一样,选择了这个只有几百人的小渔村。没有名胜,没有文化,甚至连人都没有。电脑如同上帝之手一样,摩挲着加勒比海沿岸的每一块土地,墨西哥湾往南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往上扬起,在最高点停住,然后,轻轻往下一顿。

就是这里。像“永”字瘦金体的最后一捺,轻轻一顿,勾勒出了美国人的后花园。像中国人的海南,像亚洲人的马尔代夫,千万游客带着美钞席卷而来,卷走了渔村的土著,卷走了原始的风貌,拔地而起的是一层层挤到快要挤不下的临海酒店,成倍增加的人口,仿佛从天而降的一片节次鳞比的街道、推窗而入的加勒比海的蓝,穿着比基尼的美女,大杯大杯的龙舌兰……都在这片只有几十平方公里的小镇上。在短暂的度假中,游客甚至来不及意识到这里是墨西哥。美元是通用货币,服务员都说着英语,你大可以把这里想象成美国的一块飞地。也并不都是美国,因为你可以在酒店足不出户。All-inclusive式的服务把这里变成了一片陆地上的游轮,在无限量供应的美食和美酒中,在酒店专属的沙滩上,没有人关心一望无际的海洋对岸是哪里。

于是,这里成了既不是美国、也不是墨西哥,甚至不是任何一个国度的云上之地;每天几百架飞机起落,每星期都有无数游客穿着花衬衫和比基尼随着飞机的尾流裹挟而来。坎昆与洛杉矶的时差是三小时。驾云而来,飞过一片荒漠的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德克萨斯州;飞过庞大的墨西哥湾,降落在一片丛林当中。玛雅人曾经在这片丛林中刀耕火种,如今取代金字塔的是坎昆国际机场。一早起飞,到达时已是日暮,加勒比海潮湿温暖的海风吹过高高的棕榈树,吹到每一个人的脸上。

迎面而来是周到的礼节和标准的服务。接我们的司机明显不会说英文,可脸上仍然露出受过训练的、大大的笑容:

“您好,请问您是王小心一家吗?我是马里奥,我将负责把你们从机场送到酒店。”

像背书一样。然后,他转过身去,开始面无表情地开车。我暗暗计算,每天他要在这条路上穿行多少次;同理,酒店前台的服务员对同样的问题也不知道要回答多少次。打扫房间的服务员会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在床头柜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我将是您接下来一周的Maid,希望给您带来满意的服务。酒店餐厅的侍者露出甜蜜的笑容问您要喝点什么,顺便问问你从哪来,呆多久,有的顺便给推销一下Share Time的服务,不买也并不生气。我并不觉得他们的英语能够继续深入沟通,很多时候,我只能在他们询问地说:“Espanol?”之后笑着摊手叹气。

我知道在这周到的背后,当地人与游客之间并不互相关心。当地人关心的是他的小费,而游客关心的是他们的鸡尾酒。墨西哥全境并无小费,但坎昆除外。据说他们每天打扫房间的最低工资是五美金,倒是和中国五线城市相仿。在最低工资的基准上,他们的小费可以赚到美国服务人员的基本水平。

这是一片无主之地上的两个世界,他们互相通话,但并不相互交流。每天晨昏交界的时分,都有大批的当地人坐着公共汽车或者骑着自行车,回到或离开他们附近或遥远的,没有空调也没有自助美食的家中。而我们只能在机场到酒店的路上,或者去主题公园的途中,扒着车窗,一窥坎昆的真实生活。

只要你闭上眼睛、关上耳朵,隔绝自己与当地的交流,这里真是一片极美的世界。加勒比海显然和太平洋是不一样的;即使我在美国西岸住了多年,仍然为这里的海所倾倒。海面下浮动的碧玉,隐藏着各种各样的热带鱼,运气好的还可以看到海龟。墨西哥湾这道优美的弧线将大西洋最温暖、最宁静的一部分圈入了怀中,像一个巨大的水族箱或游泳池,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小娃们决定去浮潜。租面具8块钱,再加上脚蹼4块美金。让你在色彩缤纷的海水中玩一天。小鱼从我脚下慢慢穿过,它们根本不怕人。脚踩在珊瑚礁上,刺刺地觉得疼。从水中抬起头来,远处是蓝到让人想要融化进去的大海,海鸥在头上呼啸而过,似乎我们也变成了它们虎视眈眈的食物。在这里,每个人都恨时间太短,希望自己的假期可以再长一点,再长一点,毕竟这是用钱买来的快乐,还是比美元便宜的钱。

从浮潜的地方往回走,穿过无数个观赏海龟的水池和水族馆,就是地下河的入口。穿着救生衣一个猛子跳进去,才发现所谓的“河”根本是个误解。这里是海的一部分,水咸而涩,但浮力却很大,让人轻易地游动起来。很快河道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如果耳边没有其他泳者的喘气或笑闹,倒是很容易让人觉得来到了真正的史前墨西哥。长达1500米的河道,当光明重现眼前,出口竟然就是入海口。也许只有这一部分——接触自然的这一部分,是游客和当地人的真正交集吧。当年玛雅人在这里捕鱼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在同一条河里游过?那河底的礁石上,是否有鱼叉的痕迹?河岸的两边,是否种植着茂密的玉米?无论如何,我们都以为自己曾拥有过同一片加勒比海,哪怕只有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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