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昆:金字塔、圣母玛利亚与美钞(下)

在旅游胜地的坎昆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坎昆,一个已经消亡的坎昆,确切地说,是玛雅。

“玛雅语仍然是一种活着的语言。”导游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用不熟练的英语对我说。看到我惊讶的表情,他点点头,表示一种肯定,“我就说玛雅语。当然,玛雅语还有十几种方言。”

“那你们还使用玛雅文字吗?”

“不了。玛雅文字早已经消亡。我们现在记载的口语都是用拉丁字母书写的读音。”

其实,相当一部分的玛雅文字现在其实已经可以被解读了,导游大爷怀着崇敬的表情说,大部分都要感谢苏联学者尤里∙克诺罗索夫。他坚持玛雅文字是和古埃及文字和中文一样的表意文字,为文字的解码指明了正确的方向。但早在那之前,所有玛雅的书籍和文字都被入侵的西班牙文明破坏殆尽,最后只剩下三本书。“我们去跟欧洲的博物馆要求归还剩余的文物,他们不给,说他们是保护者。”

我很想告诉他,我们也是一样。

此刻我们正在离坎昆200公里的奇琴伊察,一个同样充满了异国风情的名字,玛雅最大的金字塔遗址之一。这是为数不多的,需要从All-inclusive酒店出门开车三小时参观的地方,也是与加勒比海的蔚蓝格格不入的地方。这是我从小在书上看了许多遍的名字和图片,在我眼前从画面变成了现实。热带丛林的气候是如此潮湿和闷热,不由让人怀疑一千年前玛雅人为什么会选择这种环境生存。结果他们不但生存下来了,还创造了神秘的文明,被许多世界未解之谜爱好者拥趸的文明,费尽心机解决玛雅人和外星人的关系云云。这种书在中国大陆的九十年代尤为常见,如今也仍有市场。究其原因,不过是老导游说的,“他们把我们的书都烧了”。我们已经找不到任何历史的注解。

导游带着我们转到金字塔旁边的球场,告诉我们在每年的春分和秋分,当太阳的光线可以平行穿过墙上的洞时,是玛雅人一年最盛大的祭祀。一场足球赛在这里展开,胜利者部落的队长将会被祭司杀死,把心脏掏出来献给羽蛇神——玛雅人的上帝。

“胜利者?那谁还会想胜利?”

 

“可能玛雅人一年到头住在这种热死了的鬼地方,他们都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吧……”观众有人笑,导游严肃地说,“这只是四种理论其中的一种,属于胜利者的荣耀。”

但他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游客的笑话:玛雅人认为人死后是可以上天堂的,而天堂的定义就是一片被绿树遮阴的地方,大家都坐在树荫下喝可可。我们站在太阳暴晒的地方严肃认真地听着导游,都觉得神往玛雅人的天堂。

“玛雅人转世成玉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以种植玉米为主的农业社会嘛。所以玛雅人吃饭前都会祈祷,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生命消逝了,转世成了玉米养活了自己。”

羽蛇神早就不是上帝了;现在的上帝是西班牙人的上帝。这些前哥伦布时代的辉煌文明被毁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欧洲的福音、天主教,和圣母玛利亚。奇琴伊察被作为一个废墟任人抛弃,其中一个家族在此居住了数百年,并把金字塔的砖拆下来给自己修房子。直到19世纪末,年轻的美国领事爱德华·赫伯特·汤普森(Edward Herbert Thompson)花75美元买下了奇琴庄园,并说服了美国政府派出一队考古学家,这奇迹的历史才得以重见天日。考古的发现是循序渐进的,直到近年来,还屡有新的发现,比如在金字塔的内部发现了好几个套叠的小的金字塔,比如在金字塔的地下发现了一条地下河,符合历史记载的“他们以看不见的水供养神”。

不论是玛雅人,还是西班牙人,他们都如此执着地想要再靠近上帝、再靠近星空一点。金字塔外再套金字塔,与我们今天普快修完了修特快,特快修完了修高铁并无区别——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靠近理想。一年农业季节的开始是春分,每年的这一天,金字塔前涌来了数万人口,而阳光以独特的角度投射在金字塔的台阶上,映出弯曲的羽蛇神像。突然擂鼓喧天,吼声轰鸣,祭司以低沉的声音宣布对神的崇敬,将人类的心脏献给天神,以期最简单的理想——日光和煦,风调雨顺,下一年的庄稼可以丰收。

 

当十字架压倒了金字塔,圣母玛利亚压倒了羽蛇神,玛雅的书籍被焚烧,玛雅的文字被摧毁,高度发达的历法和复杂数学在一夜之间被毁之殆尽;所以才有神秘主义者写出玛雅十大未解之谜这样的文字,才有学者们不懈努力,解读那残存的历史。一些东西被消灭了,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在了人们日日遵守的礼法和道德中,像潜意识一样阴魂不散。今天的墨西哥已不再是纯粹的玛雅人,也并非纯粹的殖民者后代,他们称自己为“痛苦的融合”(painful mix),这一点,在酒店旁边的Xcaret主题公园每晚盛大的玛雅文化主题秀中有所体现。我觉得奇怪:美国被殖民几百年了,不要说白人和印第安人通婚,连白人和其他人种通婚都很少;但为什么作为统治者的西班牙人并不热衷于保存自己的纯粹血统?一千多年前修建的金字塔,连具体的作用和流程都已湮灭成为不解之谜,然而那精妙设计的共鸣和回响却萦绕在天地之间,几十米高的塔顶的人声可以清清楚楚传到地面,又传到远方。这样的文明,为什么会被“痛苦地融合”进另一种文化当中呢?

也许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打击,就是如此痛苦残酷的过程吧。不知道有一天,当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受到更高级、或只是更强大的文明打击时,我们会是什么心态。

而正因为此,墨西哥的文化是如此独特和混杂,既鲜明诡丽,又原始暗黑,这种混杂正像坎昆的本地和异域、传统与现代的一样,让人觉得目不暇接,无所适从。我惊异于坎昆和奇琴伊察之间的差距之大,而当我回到坎昆,海洋与陆地、海洋与天空、当地人与外国人、西班牙语与英语之间的差距,又让我觉得回到了另一个层级的世界。这多重世界的奇妙,也许只在坎昆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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