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San Diego大雨,我得意地穿上了早就买好的雪鞋。买的时候小二问我,要去玩雪啊?我含笑点头,心想你等着吧,San Diego马上也会变成跟雪地差不多的地方。
今年的天气果然奇怪。往年感恩节时大家都还穿短袖的,今年虽然还是有不怕死的美国小孩穿短袖凉拖,我早已经穿得像个粽子似的爱斯基摩人了。Costo里面竟然有卖电热扇,没错,就是跟我南方老家的用的电热扇一样一样的那种。我们处在一个多么落后的时代啊。
我在上大学以前,以为全世界的天气都和我家一样。春天永远没有晴天的日子,我坐在自行车后座妈妈的雨衣里面嗅着塑料和外面湿漉漉的味道。中午会放晴那么一会儿,然后就又是一直下到夜里。这样的天气持续整个春季,直到五一过后夏季的猛然来临,气温(华氏)和湿度同时飙升到100度,小时候没有空调,一个城的人都睡在外面——天台、阳台、院子里,铺着大小不一的竹席竹床板,盖着花色斑斓的毛巾被;夏天就在这种西瓜、桑拿和暴雨的滋味中度过了。后来bird在夏天来我家,长于北方的他完全这种温度湿度双重袭击的气候震惊了,甚至于到了不能出门的程度。然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天气真是恶劣得可以。
但还有最好的时光,比如每年的秋天,有第一场秋雨,有新发的课本,有中秋节的葡萄和柚子,还有院子里小朋友烧塔的树枝劈啪声。秋天最好的感觉是一家人坐在平台上赏月,那时候还有外婆,一家四口说说笑笑,直到夜凉。还有开学第一天坐在卧室的窗前看新发的语文书——那时候都是把语文书当成小说读的;闻着新书油墨的香气,简直舍不得翻动。啊,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了,天终于要凉了。
冬天是照例要生冻疮的。后来我居住的北京和美国人民都不知道什么叫冻疮,我也难以和他们解释。小雪、大雪,一个又一个恐怖的节气,室外冷到两三度,室内也不过十度左右,戴着写字手套还是写不出字来,脚在教室里早已冻得冰凉。外婆给我念谚语:五九六九河边看柳,我就天天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空气里弥漫着木炭的味道——那时候一个火盆就是全家人过冬的全部用具。后来有了电暖气,再后来有了空调,可每当我回忆起儿时,脑海里还是噼啪作响的火花和空气中一点一点飘起来的灰白色的木炭灰,老也落不下去。
北京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秋天。第一年在昌平园,周末北京的同学都回家了,我在宿舍里一边听着张雨生的歌一边写信。那时候是网络时代的前夜,我一上午能写十封信!随身听里放着“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唱得既励志又忧郁。我抬起头,窗外的树叶金黄,阳光落在我下铺的被子上,暖暖的。大一去燕园参加交响乐团的排练,回不了昌平,晚上住在35楼的师姐那里,赶在熄灯前的十点半才回宿舍,看到整个宿舍区的灯光通明,第一次对北京有了家的感觉。后来终于回到燕园,那里的银杏颜色黄得比昌平园还好。南配殿、校长办公室,处处纷扬,那是北京一年最好的天气,秋尽东未来。我们坐在校长楼前面的台阶看银杏的树叶一片一片落在碧绿的草地上,坐了好久。后来我想,也许真是燕园把我变成一个文艺青年的。在那个园子住过的人,心里多少都会留些记忆和情怀吧。
北京的大街小巷总给我最深的世俗感觉,那世俗却又不失雍容和尊贵。官园那条路前面长长的围墙是我去西单坐车的必经之路,灰色的高墙后面总像有说不清的故事。到了内城的胡同里面,小孩的吵闹、车水马龙的喧嚷让人觉得,这才是生活。北京的魅力就在于大和包容,在于各种地方的千差万别却总能和谐共存。我去动物园淘小衣服,在五道口讲价,漫天的沙尘暴吹得我一张嘴吐出一口沙子。后来我住望京,去金宝街上班,约朋友在三里屯吃饭,去北展看张震岳的演唱会,周末去密云玩,在十三陵的路边买樱桃,觉得一天之内,好像全世界都逛过了。
当然北京远远不是全世界。后来我真的到了“世界”,有的是暂住,有的是搬家,然后再搬再离开,回忆中却还尽是天气的滋味。青海的滋味是冬天,永远的冬天,从九月开始一直到来年六月的冬天,皑皑的雪山就近在咫尺,煤炉把我的羽绒服熏出一个碗大的洞,羽绒一片一片往外飘。我送到县城补,从此衣服变成两截不一的颜色。冬天里校车的油箱被冻上,竟然有老师用柴禾去烧油箱,我们惊异于他的创意的同时都躲到不能再远的地方,竟然没出事。这里仿佛永远都在下雪,十月的青海湖在下,五月的达坂山口在下,六月的橡皮山还在下。春季来临,雪山融水化进了小溪中,溪水冷得刺骨,反射强烈的阳光让我蜕了一层皮。
北欧的滋味也是冬天,但是极其简单干净的冬天,没有任何杂质的冬天。哥本哈根港以内,到处都是白,白得纯洁,白得耀眼,包括步行街上橱窗里闪亮的钻石首饰,姑娘们的皮肤,和所有人的心情。每个人都怀着一颗激动的心迎接圣诞,在平安夜那天下起了雪,小小的只有四岁的jonathan用稚嫩的童音叫我和shirley起床吃饭,院子里的大狗在不停奔跑,好像他也知道圣诞节。现在jonathan也长成标准典型的丹麦帅哥了吧,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们名字的中文发音。
我知道我迟早会搬离San Diego,这个我刚来时觉得无聊完全没有娱乐的城市。不知道我搬走之后,对这里的回忆会是什么样的天气?是太平洋东岸汹涌浪花的咸味,还是登高远望就可以看见的海豚,或者是我觉得一点也没有享受到的,所谓的南加的阳光?可以预知的一点是,不管回忆的是什么,回忆起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或者说好的东西在回忆中放大了,像版画一样刻在了脑子里。有些事和有些人总是记得过分清楚,而有些东西靠照片都回忆不起来——比如三年前我办公室的陈设。可是,即使我难以忘记的那些事和那些人,在这么大的世界、这么长的生活里,我在哪里还能遇见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