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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土中国

爸爸退休了。他对自己的退休生活相当有计划,扛个根鱼竿,天天去钓鱼,前几天还钓上了据说是个人钓鱼史上的,最大的鲤鱼,重达十几斤。他还在离家不远的荒地上开垦了一片地,种上了莴苣,空心菜,南瓜等等。土地经过他的调理,变得肥沃黝黑,蔬菜长势喜人,已经上了父母家的餐桌。 爸爸是农村出来的人,他的人生前十几年都在农村度过。小时候听他给我讲他童年时候的趣事,常常听得我睁大了眼睛,像听传奇一样。他跟我说,他和他的“老庚”上山打蛇,把蛇皮剥下来,装饰了自己做的二胡的琴面。那些故事对于一个在城市生长的、最怕的动物就是蛇的小女孩来说,简直像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然而,每年一度的回乡下对童年的我来说,是最发愁的事情。没有电灯,没有路,冬天一下雨田埂上就布满了湿泥,滑得根本走不动路;他们说我听不懂的话;床上有跳蚤,每次回去都要被咬,痒上一个礼拜;没有卫生间,厕所是几块木板,怕掉下去不说,还没有手纸!最可怕的是,我晕车。从家里到乡下不过几十公里的直线距离,要坐车,转车,或者坐船,然后再走上好远的山路。每年到了临近农历年的时候,我就开始发愁,变着法儿地跟爸爸说不要回去。但是爷爷奶奶都在乡下,每年只有这一次回去拜年的时间,于是变成我的年度受难大戏,雷打不动。 直到初中之后,跟爸爸上山去给妈妈采治病的草药,农村的生活才逐渐有趣了起来。暑假的时候跟爸爸回家,口齿不清的弟弟叫我“姊姊”;虽然有蚊虫,但天台上的星星多得像筛子一样,银河是条真正的“河”;萤火虫在我眼前飞舞,青蛙在池塘边嘎嘎地叫;从村里走到最近的汽车站,要翻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坡,上坡下坡,上坡下坡,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乡土中国,仿佛就藏在爸爸领着我走过这些山坡时,给我讲的三国,农村的大戏,露天的电影,和子不语的怪力乱神的故事中。 年纪越大,我就越喜欢回农村。爸爸是农村人,我是农民的女儿。他身上的农民气质,即使读过了大学,在城里生活的时间远远多于农村了之后,也没有改变。我喜欢去村里的祠堂,即使家谱里没有我的名字,据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还是在祠堂放了鞭炮;爷爷的旧居前面的樟树有几百年了吧,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无论是谁办喜事,村里所有人都要去吃酒,号称流水席;小小的池塘旁边妯娌姐妹在洗衣服,还是用木棒捶打,一如几百年前。樟树的枝叶倒映在水中,远处的山和田变得一点点,那是来时的路。我想起马致远的“落花水香茅舍晚”,秋深长亭,落日疏林。 后来爷爷去世了,爸爸带我去他的坟上。太阳明晃晃的,远处有蝉的鸣声。我们都不说话,心里很安详。 后来看到熊培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很有共鸣。他的笔下中国南方的农村,正是我小时候厌恶,而长大的喜欢的地方。看他写到被拆的祖屋,被大队长五毛钱一棵卖掉的几百年的樟树,人们吹吹打打迎接宗谱的场面,都与我看到感到的一模一样。我发现,小时候那些被我视为痛苦的事情,现在变得愉快了。一部分是因为农村的生活本身改善了;而一部分,是因为中国的城市化,农村变成了心中的遗迹。我对农村的厌恶,反映的是整个社会对农村的经济上的利用与文化上的抛弃;而我对农村的重新喜爱——喜爱也许不能说明这一感情,更像是贴近和怀念——也许是整个社会对宗祖的需要与在信仰上一无所有之后,重建的妄图。 城市是国际化的,共和国几十年下来,城市里的历史基本变成了零。站在东三环上,我不知道这个地方与欧洲、东南亚、或者美国的大城市有任何区别;而农村还是民族的,中华民族的文化,还保留在那些国际化、全球化进程尚未触及的地方。除了农村,哪里还能在过年时看到舞龙舞狮唱社戏?除了农村,哪里还能看到兄弟、姐妹、同族、妯娌?除了农村,哪里还能看到年事已高白胡子老长的族长,传统意义上的红白喜事,奶奶手上的玉镯子? 我想起小时候那条永远走不完的上坡下坡的山路。后来有了汽车,发现这样开过去,不过半小时的距离。朱苏力也说了,中国辽阔乡土社会中的田园诗意正在消失殆尽。我跟爸爸说,带点种子来美国,在后院上开垦下美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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