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猛的镜头下,整个东北重工业区呈现出一种西方文学中旧约般的末世情态。日光透过破败的包豪斯建筑,照进废弃车间里的荒芜杂草和油漆斑驳的钢铁,光斑在镜头上闪闪烁烁。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把破产的工厂拍得这么美,仿佛这不是破旧的工厂,而是某些具有生命的东西,而机器在其中承担了让这个有机体死而不僵的机能。在破旧的外表下火花四溅的钢水,颤颤悠悠的吊车,上下摇摆的天平,都是这个有机体的一部分,让人看到它似有似无的生命力深藏在层层垃圾的底下,仿佛蛰伏的巨兽不知道何时会爆发。
张猛的镜头简单,剪辑直接。许多外景的镜头都是用广角直接拍建筑的正立面,仿佛一张二维的画,浓缩了时间和空间感,人物在里面渺小得如同画上的配角。而人物的出现也是奇怪的:他们的背景永远都是空荡荡的:没有行人,没有街景,没有群众演员。有的只是雪后的枯枝,冒着热气的煤球炉子,空无一人的街道,远景斑驳的宿舍楼。仿佛这个城市和这些工厂一样,在爆炸的轰鸣声中倒下,如同留苏的老工程师竭力挽留的两个大烟囱,永远地灰败和沉默下去。
他的剪辑也和镜头一样直接了当。比如陈桂林借钱四处碰壁之后,下一个镜头就直接是偷钢琴;而偷钢琴行不通之后,下个镜头就是开始找人造钢琴。可是他也并非只有造钢琴这一个主题。
有人说,中国有世界上最好的产业工人。他们的手指灵活,车工细腻,那是从代代师傅那里传下来的手艺。这些手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败给了崛起的第三产业,后来是IT业,在后来是泡沫一堆的金融业。那些存在于我们童年脑海中的手艺被张猛以最浪漫的形式呈现,给这些末世的产业工人划上了一个伤感的句号。这些工人,他们是我们的父亲,他们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父亲小时候能用废木头给我们做小马扎,我们的母亲能用灵巧的手给我们织各种花色的毛衣。他们用废旧的零件车出旋转的陀螺,他们用融化的钢铁焊出一朵铁花。具体到个案上,我的父亲曾经用木头的边角料做了一个电池灯,用于照明不时停电的那个年代,而里面的电池来自于我母亲的工厂。我小时候常常去她的车间里帮阿姨们串电池盖,听那些女工聊天,闻着柏油的气味。这些手艺在时代的浪潮中变得一无所用,直到张猛的镜头前。
他本来可以做得更煽情,像贾樟柯在《二十四城记》中一样,让受访者讲讲当年的故事。可是他没有这样做,甚至在刻意回避煽情。小元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只要镜头再多几秒钟,我就会落泪,可是他戛然把镜头转向了其他的地方。这不是编造,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的镜头是活在这些工人中间的。
“钢”琴的声音不好听,含含混混的。可是在父亲和工人听来,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影片的末尾有点象征主义的感觉,秦海璐如同卡门般晃动妖艳的舞裙,奏出了产业工人谢幕前最后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