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路》上的绵长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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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路》与我之前写到的那本《Shanghai Free Taxi》不同之处在于,作者对中国人民是抱有同理心的。后者的作者还是以外来者的眼光看中国的故事,而《长乐路》的作者住在上海,娶了个abc老婆,儿子会说的第一个单词是世博会的吉祥物“海宝”,对长乐路上的邻居们、本书里的主人公们,每一家、每一户,都像是朋友式的拜访,而不是出租车司机式的采访式聊天。聊得越深,就越能感到这条路上的欢乐与眼泪(眼泪居多),用作者的话说,“上海一条马路上的中国梦”。

每个人当然都是有故事的。如何把这个故事的精华抓出来放在读者面前,还要承载作者的思想与政治观点,还要有春秋笔法,当然不容易。这本书里的很多人,虽然与我不在一个阶层,可是都生动深刻,像是把我推进了他们的生活中去。我几乎可以看到作者与他们一起吃面,一起在上海老旧的石库门穿越一排排的晾衣绳;在暴雨中的花店门口的台阶上吃着西瓜等待客人;闻着里弄门口那葱油饼的香味。

第一个人物,开手风琴和三明治店的CK,大概是最接近我阶层和年龄的人物。80后,从湖南考上大城市的大学,靠音乐天赋在上海有了谋生之路,然而文艺青年敏感的内心让他少年时自杀未遂,现在也并不满足于眼下的生活。于是他开始探索藏传佛教,开始开一个文艺的、却几乎无人问津的三明治店。他的问题是:中国人几辈子都在追求吃饱喝足,然而现在吃饱喝足之后,追求什么呢?

第二个人物,花店里的赵小姐,勤恳能干的山东女人,在上海开了十五年花店,正面临电商和经济收缩的冲击。最令人难过的是她的大儿子的故事,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自推娃,天生领导人,在小城镇的家庭,这几乎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高的天赋。在一个不需要户籍的国家,他也许能成为考上顶尖大学的青年才俊,从政或者从商,然而现在只能退学,在高尔夫球场给人捡球,最痛苦的是,他的儿子还是要延续他的路。

还有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是故纸堆里那一叠厚厚的、穿越几十年的信件,来往于一个上海家庭和家庭中那个在历次浩劫中被发往青海农场劳教改造的一家之主。多么跌宕的人生啊!在四十岁前,他是私营业主,在民族资本风起云涌的上海有自己的工厂,有宅子,有金条。人生的后半程,他连自己孩子的成长过程都没有见到,唯一能看到的是风沙和毛泽东选集。而最为讽刺的是,当他的人生已经牺牲掉这么多了之后,等他终于平反回到上海的时候,他的子女却因为从小和父亲不在一起而没有任何感情。作者问他唯一的小儿子,现在已经移民纽约的一个机械师说,如果他们需要,他可以把那些信件影印一份给他带过去;得到的回答却是:不,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对那些事情感兴趣,后代们更加只想忘记,“眼不见为净”。看到这里,读者已经对这个儿子充满了不解和愤怒。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写到他们俩安静地看着来上英文课的移民的人潮。小儿子指向他们说:“随便找一个经理过那个时代的人聊聊,你就会知道,我们的故事都一样。”那是一个人的人生啊。可是那么多人的人生,集在一起,也不过一个个轻飘飘的故事而已。

作为中国人,我从未对那些路名、姓名有作者作为非母语者的敏感,比如,我从未意识到“长乐路”这一名字代表的美好含义。在上海这样一个被政府推出作为中国典范的城市背后,在那么多的“三个…”、“五个…”标语背后,人们追求的,无非是绵长安乐,正像CK在午后无人的三明治店里给拉起悠长的手风琴曲一样,是超越环境、体制、政治和时代的。

我看的是台湾时报出版社出的繁体版本,可以肯定简体版一定删减了许多内容。但是现在简体版也已经下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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