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为电视剧写评论。《广告狂人》是为数不多的、我想为之写评论的电视剧之一。
2007年第一季广告狂人播出时,我还在中国的4A公司上班。4A,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Advertising Agencies, 两个音节轻轻吐出,在当时代表着中国广告业的巅峰,能引来Vendor同行羡慕的目光。金宝街的夜晚,华丽大厦楼下的出租车,创意部门被关上的日光灯以及漆黑的空间里一盏盏幽幽的台灯,都构成我的生活。曾经在为一支广告配音时被客户骂得狗血喷头,在凌晨三点的出租车上看窗外的北京,是那么冷,冷到像沙漠的夜晚一样,呼出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沙砾。
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十年之后再美国,回首当年的广告生涯,觉得做了什么客户、得了什么奖,都被记忆毫不留情地抹去了。留在脑海里的全是细节:和美指一起去酒仙桥的小饭馆吃午饭;离职的时候跟我吵过架的创意总监给我发短信说,你别走了,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在崇文区的旧民楼里和导演拍一支病毒视频拍到半夜,导演不停说:“这条不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即将收工时,导演神采奕奕地说:“再来一条!”再来了无数条之后,此人如今成为了北京城里著名的电影导演,而我在太平洋另一端、现代广告发源的国度里,继续我的Marketing生涯。
我好像是赶上了中国传统广告业的一个尾声。像八十年代东北产业工人走下历史舞台一样,中国广告业照搬美国4A忽悠客户的传统还在,可是逐渐失去了高大上的华美衣裳了。在互联网、社交网络和移动技术当道的时代,广告业早已改变,我也觉得广告业应该改变,可是那些4A的行话,流程,WIP,曾经是照耀一代人梦想的标识,像产业工人的车床、铅锤,光是看着,就有种遗产的感觉,既美好又失落。
Don所处的年代,正好是这样的传统广告业的黄金年代。客户会为了一句文案一掷千金,他们也真的相信电视广告能煽动消费者买他们的产品,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没有手机电脑的年代,还有什么能比大众传媒更能把注意力牢牢地绑定在一块屏幕上呢?于是有了Harry这样的媒介,有了Peggy这样的文案,有了Stan这样的美指,有了广告人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
他们的提案是那样激动人心,能催人泪下。在第一季的末尾,Don提案的“旋转木马”,让在场的客户热泪盈眶,也让在电视机前的我热泪盈眶。当你做出一支好广告时,你知道这是一支好广告;这种“The one”的感觉,是所有广告人梦寐以求的。Don是所有广告人梦寐以求的目标;他不是一个个人,而是结合了所有人人生的一个时代标签。他上过战场,经历过大萧条,他睡倒街头,知道人生最深的伤痛;他不得不用另一个人的名字生活,这使他与尘世生活若即若离;他有最漂亮的妻子,最可爱的儿女,最光鲜的工作,最丰厚的收入;他看尽人世一切浮华奢靡与悲欢离合,他不是洞察者,他是洞察(insight)本身。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广告狂人》的七季,写尽了一个上进、乐观、荒谬、愚蠢的时代。我看着电视里的人物,包括孕妇,都在吞云吐雾;今日我在美国上班,和同事们讨论次剧时总是惊异于当时职场对女性的歧视,里面有些人说的每一句话几乎在今天都可以被告上法庭;我惊异于那个时代和今天有了多大的差距,那个积极的,动荡的,不堪一击的时代。
然而,《广告狂人》说的不光是时代。《广告狂人》说的是人。剧中的每一个人,在我周围的同事中都可以找到镜像。几年前我写过剧评《新秀丽手提箱的故事》,讲悲惨的一天之后,Don和Peggy短暂而温暖的师生情谊。这是这部剧中,我最被感动的一条支线。我想起当年的香港老板,长得圆头圆脑,总是身先士卒,挡在我们前面,和我们一起在茶餐厅里抓耳挠腮地想办法,一条一条写在餐巾纸上;我也喜欢Peggy和Stan的友谊或者说爱情,让我想起当年的同事,诚恳正直的北京姑娘,一起吐槽客户一起八卦,直到现在,每年三八节都记得给我发微信,即使我已经远在天涯。
我们创造的也许是一个时代,而我们能回忆起来的,只是身边的人而已。
所以在《广告狂人》的最后,Don从莫名其妙的瑜伽灵修班里脱身出来,回到了麦肯,回到了可口可乐。再也没有时代印记,没有了香烟、人权斗争、总统竞选、女性歧视。只有Don 一个人,继续属于他自己的事业,或者生活,这也许是时代的终结,却是个人的继续。
我们从那个时代里脱身出来的人,也在继续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