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维加斯:当代索多玛城

当我说圣诞节要去拉斯维加斯度假的时候,受到了同事们的一致嘲笑。在美国人看来,圣诞节应该呆在家里,围着壁炉与家人共度,一起期待着想象中的圣诞老人的到来。冬日的拉斯维加斯是属于花花公子、寻欢作乐的浪子以及没有家庭的浪人的,他们放弃了日常生活,追求世俗中没有的刺激。这里的一切都如此浮华又如此虚假:你需要巴黎,这里就造一个埃菲尔铁塔摆在大街上;你需要意大利,这里就造一个凯撒宫,让你共享罗马人的浴池,游览他们的许愿泉;你需要埃及,从巴黎往前走两步,一个硕大的金字塔就映入眼帘;你需要威尼斯,这里竟然能造出一个室内的威尼斯大运河,蓝天白云被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还能调节光线,让你感受一日四时的光影变化。漫步在这样的地方,一切都是如此诡异,你同时在维加斯和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既身临其境又置身事外,既纸醉金迷又荒凉凄惶,它是如此入世,却又让你有出世感,仿佛这一切都是虚幻的背景,仿佛神游太虚,不知今夕何夕。

然后,你觉得甚至连拉斯维加斯这个城市也是虚幻的。一百多年前,这里是什么也没有的一片高原,像中国的青海西部,只是海拔没有那么高。是的,我想起了我们的格尔木,中国西部的狂欢之所,也许质量没有这么高。正如格尔木的名字来源于蒙文一样,拉斯维加斯的名字也是印第安人给取的,意为“绿洲”。

再然后,这里通过了赌博和妓女合法的律例,像鸡蛋被敲破了壳,吸引了无数的苍蝇嗡嗡而来。赌场、声色场所、刺激的高空冒险游戏,霓虹灯,穿着暴露的女人,统统挤在狭窄的Strip大街上。Strip,直译为“带子”,总让我想起张岱在《湖心亭看雪》里面说的“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维加斯也是,在茫茫的沙漠间,唯有这一线间转瞬即逝的繁华。城外是一片荒漠、废墟和戈壁,只有巍峨耸立的红石公园(Red Rock State Park),俯瞰着这芸芸众生。

(夜色下的Strip大街) 

赌徒、浪子、狂蜂浪蝶,声色犬马,使这里变成了一座人间的“索多玛与娥摩拉”。我的同事伊娃那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她妈妈一家还住在加州的时候,她的外祖父就常常开车从洛杉矶到维加斯去赌博。当时,美国还没有现在星罗棋布的印第安人赌场,拉斯维加斯是赌徒们的圣地。当然,去赌的大部分都是美国人。今日的赌场里,种族成分已经大有改观,从荷官到赌徒到观众,已换成了亚洲面孔。在金碧辉煌之间,每个酒店都像一座米洛斯迷宫,让人分不清方向,也忘记了时间;而赌场横亘在每一个迷宫的中心地带,像是盘踞在此的半牛半人的米诺陶洛斯,要吞噬每个人的血和肉,不论你是要去登记入住、去餐厅吃饭、酒吧小坐,剧院看戏,购物挥霍,在迷宫的小径里绕来绕去,一抬头就是赌场的老虎机、角子机、面前堆着无数筹码的赌台,动作职业、身着统一服装的荷官……每块霓虹都在闪烁,每个送钞口都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一口气把钞票嚼碎,咽进肚子里。

如果你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到过赌场,就会惊讶地发现它与白天并无不同,一切人造的灯光、大胸短裙的女招待把这里变成了没有时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异次元空间。一切都是当下的:最简单的老虎机,把钱送进去,拍几下就能看见你的输赢,赌场里有狂热尖叫的赢家,也有坐在那里好几个小时,用机械的动作不知道拍了几千下老虎机的老年赌徒;我甚至觉得他们的目标都不是赢钱,而是花钱——这样的游戏起码比枯坐在养老院里强。在更高赌注的牌桌上,你几乎可以看到世界上每个诡异的群体代表。西服革履、衬衫却皱皱巴巴,脸上带着纵欲表情的花花公子搂着高级应召女郎的腰;年轻的应召女郎穿着能露出一看就是动过手术的F杯大胸的无袖连衣裙,手里端着威士忌,冷艳的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容;有年过半百的东方面孔,大腹便便,女士穿金戴银,打扮得好像某电视剧里的潘虹,一个大筹码扔出去,几十个小筹码拿回来,不到几分钟被庄家收走;背着名牌包包、穿着短裤的单身女郎,头发蓬乱,好像赌的不是钱,而是艳遇……我在半夜十二点到达预定的威尼斯酒店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外面的世界与他们都无关了;他们的灵魂在一个我们未知的虚空中飘荡着。

(室内的刚朵拉游览)

然而,除了游客,拉斯维加斯还有数量庞大的第三产业从业者群体。全靠小费为生的赌场女招待、酒吧侍者、餐馆服务员、还有更多人从事不甚光鲜、却财源滚滚的工作。警笛每隔三五分钟就响起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这里的犯罪率一定比其他城市更高,从美剧《CSI:拉斯维加斯》的火爆就可见一斑。城里是每日几百美元的超豪华酒店,城外则是每月不到两百美元的破旧公寓,再开车往前,则是经济泡沫时盖起的一片一片别墅住宅区,如今许多业主破产,房子被银行没收,小区里的绿树阴翳与一墙之隔的黄沙地形成鲜明对比。这是现实中的拉斯维加斯,索多玛之外的拉斯维加斯,衣香鬓影之外的拉斯维加斯。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水平并不比美国的任何一个城市高,甚至因为劳动力的廉价,还低于许多城市。在赌场、酒店、夜店工作的他们,是否已经对挥金如土的游客、酩酊大醉的客人,和彻夜不眠的灯光视而不见了呢?

不论是从东面还是西面进入拉斯维加斯,都需要开车在沙漠中的15号公路上走好长的路。黑夜里,车外暗得能看见银河从天幕上垂落下来,而车两边则是什么也没有的漆黑。正在你开车开得百无聊赖、怀疑自己走错路的时候,一片耀眼的灯火突然从地平线上升起,仿佛饥饿的旅人见到了绿洲。与其说它是物质文明的极致,不如说它是人类欲望的极致。“我会再回来的。”不少人临走时这样说。你准备好开启你的欲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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