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痛苦的事情就是和别人一起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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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我在黄石公园。
我记得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没有光污染的八千平方公里上,除了偶尔迎面过来的车灯,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正在经历到黄石以来最长的一次奔袭——从蒙大拿州的公园北门一路狂奔到怀俄明州的公园南门。突然副驾上的Dan大喊:StopStopStop!!!!我还以为撞到了什么不明生物,下意识地捂眼睛大叫,只听Grace一脚紧急刹车,颤颤悠悠地停了下来。对面一辆车也停在那里,我开始以为是撞车了,结果等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发现一只体积大如大象,肤色深如黑夜的野水牛(Buffalo)从我们身边慢悠悠地走过,距车不到二十厘米,而且还是逆行……
在黄石,这样与野生动物的奇遇不在少数。我们看见了鹿,看见了数不清的水牛,甚至看见了黑熊。一头小小的黑熊在我们去吃晚饭的路上似乎要过马路去找妈妈,可是又被马路上的车吓住,有点害羞。游客们连呼吸都不敢,静静停在路上等他过马路。仿佛酝酿了许久,小黑熊一跃而过,身影消失在重重的树林里,了无踪影。
【图片】美国黄石国家公园内的大棱镜温泉
在Lonely Planet版黄石和大提顿公园的介绍中说,在黄石公园最值得做的事情中,看老忠实喷泉只占第二,第一呢?是在Lamar河谷看野生动物。从黄石公园的南门进发,到Grand Village之后往北走,沿着黄石河逆流而上,翻过《2012》中爆发过的火山,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带,这就是美丽的Lamar河谷。
Lamar Valley绵延的河谷像色彩缤纷的画面,远处高山的雪水滋润了几千亩的土地。野牛在这里奔腾栖息,麋鹿在林间跳跃。雨后的群山与平缓的河谷之间,洗刷出一道巨大的彩虹。动物真会选地方,把黄石公园最美丽、最肥沃的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在这里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然而在这片河谷中,作为主要居住者的野水牛在十九世纪美国的西部大开发时,被过度猎杀,几乎成为濒危物种。曾经是印第安人圣地、几乎没有被开发的处女地,引起了环境主义者和西部开发的人们的广泛关注和争论。当年的环境主义和西部牛仔博弈的遗迹,去哪里寻找呢?
我要扯远一点。如果你没有来过美国,那么建议首选黄石公园,因为它横跨四个州,而且都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西部牛仔州,可以让你的名单上一下子划掉四个“必去之地”。我问Dan和Grace:“哪个州最西部?是断背山的怀俄明吧?”Dan摇头:“怀俄明那是游客心中的西部。最土、最农村的应该是爱达荷。”的确,爱达荷的洗车价格全美最低,洗车的淳朴小弟收到一块钱小费都会高兴。然而,怀俄明仍然是我们向往的西部。怀俄明的小城考迪(Cody),是全美国保存西部开发遗迹最完整的城市之一。
【图片】去Cody的路上
开车出了黄石公园的东门,眼前是一派外星球般的奇异景色。我们开车不断往前,像是开到无尽的天边。然而考迪于黄石公园,不过约60英里(100公里)的距离。考迪之于美国人,就像乌镇凤凰之于中国人一样,是个有个性的所在。根据这个城市的缔造者、也是美国西部牛仔的著名代表人物Williams Cody命名,他还有一个更有名的名字,叫Buffalo Bill,野牛比尔。正如沈从文红了凤凰,考迪红了考迪城,更具体地说,野牛比尔是将美国西部文化介绍给世界的第一人。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西部大开发开始之后,大片的拓荒者来到这里寻找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这里有雄伟的落基山脉,有辽阔的平原,有朴实的印第安人。这些独特的人文地理使得考迪认为,有必要让东部的美国和全世界认识有浓郁个性的美国西部。作为前美国陆军侦察兵,曾猎杀五千头野牛的考迪组织了名为Wild West的各种巡回表演,并获得极大成功。他给自己起了“野牛比尔”的艺名,并在秀中表演他自己,没想到一炮而红,人们知道了他开发西部、猎杀野牛、建设城市的巨大功绩。两大洲的人民从他这里知道了世界上有这么一块奇异有特色的土地。
直到今天,这种印象还存在人们的脑海中。神秘的印第安酋长、传奇枪手、荒凉曝晒的西部景象、酒吧中穿着大蓬裙子的卷发美女,成为西部片和一切观众心中对西部的顽固印象,正如闯关东、走西口之于我们,成为历史画卷中特别的一幕。开车进入考迪,两边有牛仔的竞技场,整齐的街道,在西部一路上见不到的绿色。城中有巨大的以Buffalo Bill为主题的历史中心博物馆,里面有黄石、印第安、考迪一生等的详细介绍,规模宏大,展品多样,设计精湛,是我去过的美国最好的博物馆之一。
在美国,西部这些今日看起来繁荣发达的城市,也不过一百来年历史。许多城市的成长过程是“自然”的,也有许多加入了人为操控的因素。博物馆里教堂、学校、商店等城市必备设施的模型,让观众自己摆出自己心目中城市的秩序,并与考迪当年的设计相比较。我在考迪博物馆中畅想,当年猎杀野牛、建立西部的价值观,是怎样变成了今日的和谐自然、人与动物和平共处?考迪号称世界上猎杀野牛最多的人,这种孤胆英雄式的作风使他成为许多人崇拜的对象;但人们是怎样意识到保护这片土地的重要性,从而使今日的我们有了能在Lamar河谷和水牛共度美好时光、深夜野牛与我们对开的美妙奇遇?
走出博物馆,今日美国大部分的城市都已经大同小异。相对中国的多样性(虽然这种多样性已经在渐渐减少),在美国开车旅行最大的无聊之处就在于,开车一千英里,还是同样名字的商场,卖同样的衣服,吃同样连锁店里的食物。即使如此有特色的考迪,今日也被沃尔玛、赛百味占据。望着这些整整齐齐,被巨大的资本机器操纵的商业,我在想,是什么造就了考迪?是什么造就了今日的美国?开车的Grace仍然放着兴奋的音乐,而西部在我们的后视镜中逐渐退去,越来越远。
人到中年,想起少时读梁实秋《过年》,说过年起码要有三代,上有老下有小,才有过年的感觉;少时不知其义,现在想来,才了解其中况味。夫家是极端不注重各种节日生日及仪式的(连带着,对一切形式的东西,比如穿着和审美,也完全不重视);对小女儿来说,所有的节日都是她第一次过节。所以特意和Bird下班去买了晶晶超市的荣华月饼,双黄莲蓉,四个四十美刀,装在铁皮的盒子里,和小时候的回忆一样。
想起小时候过中秋节,那时候外婆还在,三秋桂子,十里莲蓬,家里小小的平台上,葡萄架下,飘着柚子的清香。圆圆的月饼,各色各式,摆满了一桌。外婆的小妹,我的姨婆离开家乡几十年,每年都用邮局寄来月饼,用白布包在铁皮盒子外面,黑色钢笔用正楷写好地址。
中秋节是我最喜欢的节日(正如感恩节是许多美国人最喜欢的节日一样)。其时夏天已过,南方的暑热已消,刚刚开学,还沉浸子在拿到新课本而没有考试的喜悦中;秋高气爽,月明星稀,我和外婆,父母在平台上赏月,那是中国人独有的、把天气与仪式结合起来的节日。在这样的天人合一的价值观中成长,看过了自然的大开大阖,波澜壮阔,看人生的心境也会变得不一样,寻常人事,难以动容。
刚发了条微博,表哥回复提醒我,还记得我们家乡的烧塔吗?用砖在院子里堆起高高的塔,树枝在里面熊熊燃烧,小朋友围着塔欢笑奔跑,这样的场景,至今还能在我脑海中浮现中清晰的画面。
写到这里,我惊异自己还记得那么多小时候的事。你以为你忘记的,都会在某个时间悄悄浮现水面,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月饼是是真正团圆的象征。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在故乡,和祖国与亲人远隔千山万水。可惜的是,那时候的我,和外婆、父母一起赏月的我,并不知道团圆的真正含义。
我教女儿:“今天是中秋节。还记得你念的《月亮,晚上好》吗?中秋节,就是有最大最亮的月亮的节日。”女儿说:“中秋节要吃个大月亮的饼!”外面的月亮,确实很大很圆,与故乡并无区别。而我伫立在世界的这头,与童年的我挥手告别。
(图片为转载)
我第一次见了关门之后的百货商店长什么样子。一百五十个店员、总部来的志愿者和外包公司的打工人员,每人手里拿着一个扫条形码的手柄,不能带手机(手机信号会破坏扫描仪的无线传输信号),不能谈话,不能吃东西和饮水,从偌大的货架上,一只鞋一只鞋、一双丝袜一双丝袜地扫过来。扫完一个货架,清点货品,在扫描仪上输入扫过的货品数量,如果对上,则用圆珠笔签在背板上,表示自己扫描完成。每人平均每十秒钟扫一件货品的话,一百五十人从七点扫到十一点,则是二十一万件货品。
这就是零售业。关门之后的百货商店,像是卸了妆的女人,呈现出没有灯光、音乐、装饰特意营造出的那种状态。每个货架都像一个机器。每个拿着扫描仪机械扫货的都像一个机器人。不说话的机器人。除了拼命想把扫描仪伸进一只巨大的男鞋内部扫到条形码而不得的叹息声。和把没有条形码的衣服扔在地上的喀喇声。其余时间,我感觉自己都在一部巨大的资本机器内部,像卓别林的《淘金记》一样,成为永不停息的齿轮上的一颗螺丝钉。
只有在短暂的十五分钟休息的时间中,休息室里素不相识的人们的对话让我觉得仿佛回到人间。似乎是很久以来第一次和蓝领工人对话,穿过商店后台——正如剧院的后台——重重的仓库、衣架、狭小的办公室,和这些人聊起来他们的工作,和未来。“I am looking forward。”他是一个学生。我建议这张俊美但看起来不甚聪明的脸试试我们的正品店男装部。“丰厚佣金。”我说,“干得好可以挣到两位数。”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两个故宫,六十年的悲欢,两岸的离合,中华文明的传承,却由一个日本记者写成,这本身就是讽刺的事情。我看此书时,还不知道作者野田刚是微博上朝日新闻的博主,只觉得两岸三地,这个主题恐怕找不到能比他更好的写手。虽然是日本人,三观立场却深得我心,既展现了详尽的史实,又呈现了记者的敏锐,文字平实不做作,确实难得。
白先勇有篇文章,叫《树犹如此》,标题是写树,其实是写人。《两个故宫的离合》,标题是写故宫,其实是写两岸的命运。故宫中那些国宝颠沛流离的命运,从前个皇朝结束时就已经被注定了。溥仪集团的无知与假天真,九一八之后大量文物的南迁西迁,蒋介石政府在战时的作为,这本书里提到的大量事实是我从未接触的。当作者用沉痛的笔调写道,每个政权结束时,都有大量文物如洪水溃堤一般涌入民间,如2003年伊战时也是如此,我不禁感慨历史的轮回;当他说到蒋介石在日军入侵,亡国之即,也许怀着保存中华文明的企图,而让不畏艰险的故宫管理员,押送着大量文物,在日军大军压城之际,从北平,到长沙,到重庆,到烟瘴之地的大西南,我不禁为当时政府的所作所为感到庆幸;当他说到四九年春天,大量外省人的涌入台湾,本来以为是临时搬家,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之后天人永隔的命运时,我不禁感到命运的不可捉摸,而当他说到故宫中一对稀世之珍的玉簪,讲过战乱、颠沛流离、意想不到的旅程后,一只还存于沈阳故宫,另一支却在两千年后的佳士得拍卖上出现。文物管理员的感叹:这一对玉簪幸运地重逢了,而有多少人,多少事,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呢?
我读此书,一时感到幸运,又一时感到伤心。书里写故宫,写文物,却牵扯到千丝万缕的人事、政治、历史关系。两岸渐行渐远已经成为了所有人心中的一个死结,故宫几十万件藏品如此,所有的事都是如此。
与大部分喜欢看科幻或者奇幻题材的日本动画片的人相比,我喜欢看写实的类型。日本本来就是个精致的国家,因为狭小,所以每一寸土地都得以整饬。园林山水,室内装潢,都是照着可以入画的标准建造,所以很多现实的画面,放到动画片里,更加干净动人。古有浮世绘,今有动画片。比如《棋魂》,比如宫崎骏的动画片中描写现实的那一类,比如这部《言叶之庭》。
不仅空间,时间在他们的世界观里也是如此。言叶之庭不厌其烦絮絮叨叨描述的天气,入梅,阴雨,大块铅色乌云的画面,微风吹过的树梢,绯色晚霞的追歼消逝,亭子顶上漏下来的缕缕阳光,突如其来的骤雨雷鸣,配上万叶集中的俳句,就是一幅现代的浮世绘。我也是热爱天气的人,所以在这样的浮世绘中如鱼得水。
新海诚是个精致的人。不少画面已与摄影无异,黑板上,纷纷洒洒的粉笔灰都清晰可见。画面的精致让我完全忽略了只能用若有若无来形容的情节,甚至觉得这种情节配上这样如流水般缓缓而出的画面最好不过。两个平凡的男女,有一个平凡的人生,却因彼此的相遇,而增加一些明媚的色彩,就算最后渐行渐远,也不会因此后悔,是不是正如在四季平淡的天气中,偶尔出现的亮如白昼的暴雨,如雷的轰鸣,是否能留住即将归去的你呢?
小时候最崇拜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大学问家,司马迁朱熹那种,还有一种是大旅行家,徐霞客张骞那种。后来发现,这基本代表了人类的两种本能: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人类终其一种族都在做的事情,古今中外,都可以被这两种方向概括,正如电影中的洪堡和高斯。
德国人是最善于自嘲和自省的民族。书中的每一个苦涩的幽默都是德国人民族性的代表,俗的如高斯在新婚之夜跳下床开始写公式,不俗的如高斯去找康德发现康德早已老年痴呆。但许多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刻不正是在这种看似脱离世俗的行为中产生的吗?他们如同历史天空中的双子星座,产生若有若无的交叉轨迹,然后又继续朝自己预定的轨道前进。他们还是小正太时的惊鸿一瞥,耄耋之年的互相讽刺与感人的结尾,都是两条轨迹相交时,给人类留下的如同印在镀锌板上的不灭印记。
但是旅行家必须家财万贯,而宅男就只能学数学。所以这个世界上,理科男永远多于旅行家……
在小的时候,我的中国梦是曲径通幽的园林,柳暗花明,有水有树,有花有鸟,风啸林间,竹林掩映,是梅妻鹤子,是范宽李唐的山水画。美国梦完全相反。美国梦是中产阶级的花园洋房,用割草机和农药养出来的绿茵茵的草地,墙头缀着几支玫瑰,或者像凡尔赛宫那种西式园林的一望到底,一览无余。中国梦是出世的,美国梦是入世的。
当然,美国梦不止体现在建筑上。所有因为各种理由来到美国的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心里多少都怀着一个美国梦。从《北京人在纽约》里面的大提琴手,到《北京遇上西雅图》里的小三妈妈,甚至《推手》里面的北京老大爷,都对这个国家怀着某种期许。那些从海关机场们一群群走出来的孕妇们,那些拎着高级皮包在美国商场里疯狂血拼的新贵们,他们的梦是与金钱、利益息息相关的,那不叫梦,那叫欲望。
这不是我的美国梦。也不是我的中国梦。
在中国,我最喜欢的城市是杭州。前几年张艺谋做《印象西湖》,夏天的晚上,蝉噪鸟鸣,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突然远处的灯光一亮,印出苏堤轮廓,醉书亭飘逸其上,宛若天上人间。杭州是诗的城市,它有最美的、以诗人命名的长堤,有天人合一的风景,归隐自然的气质,这样的情怀,在美国是缺乏的。
美国的城市有种别样的气质。在美国,我最喜欢的是大开大阖、胸中丘壑的风景。城市是稀少的,像广袤无垠土地上的点点珍珠;尤其在西部,泊油路永远修的笔直笔直,在丹佛开车,西部是巍峨的落基山脉,山上积雪终年不化;而开车几十迈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仿佛永远望不到头的庄稼、谷仓,穿着围裙的女人,像一幅幅梵高的画。这些男人或者女人,他们祖先从狭小的旧大陆踏海而来,在这样一片几乎空白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美国人永远是如此乐观,因为他们有按人口分配几乎无限的资源,和从未经过饥饿与战争的幸运。很多人认为美国梦就是如今的中国梦,都是金钱、富足,是门口种着红玫瑰的花园房子,是按揭贷款,是子女上好的大学。但在我看来,这些殖民者的后裔们,他们热爱的不止这些。在美国,父母有钱不是值得炫耀的事,白手起家、赤手打天下才是美谈。我永远记得我的同学Nick说起自己家里的财富时尴尬的表情。两百多年来,成功的标准在美国早已被多元化,不一定是金钱,不一定是官职,但一定是尊严与自由,是这块土地给予的、用自己双手创造理想的权利。
每天下班经过的Westlake Station地铁口,有一个老人总在卖他的手工艺品。西雅图多雨,一下雨,耍大刀卖唱片的黑人老中青都匿了,他还在,一个人撑着把伞在雨里,并不叫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沉默。我有点不忍心,走过去问他,卖的是风铃吗?
“不,这是捕梦器(Dream Catcher),北美印第安人的传说。”他的语气完全不似一个落魄的人,而是一个艺术家,“你看,每个捕梦器中间都有一个圆圈,挂在床旁边,好的梦可以从这里穿过去,就被捉住了。”
大大小小的捕梦器用一根竿子挑着挂在高处,随风飘荡。我问他能否拍张照片,他说可以,把伞放在一边,努力举高让我拍摄。他并不兜售,也不谄媚,起码不比北京五道口的小贩更谄媚。在他面前,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帮助者,而是一个平等对话的观众。
我想起《广告狂人》第一季里,大萧条时期,乡下少年的Dick Whitman碰到站在他家门外乞讨的绅士,衣着整齐,礼貌而有尊严。绅士对他说,他在纽约也曾有过家,有妻子,有贷款,但后来都没有了,那又怎么样呢?他沿着铁路前行,每到一个地方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有自由,有时间,能看到天上的繁星。
这是我的梦。
安是个七十多岁的美国老太太,在风景秀丽的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做志愿者。我和她同事的时候,有一天聊起传统文化。她问我,中国为什么要破四旧呢?破四旧有什么好处?我想了想,竟不知如何回答。最后我只能说,根据我的想象,几十年前,我们的长辈应该认为既然一切都是新的,那么旧的一切就都应该毁灭吧。其实我对自己的这个答案也非常不满意,因为我不知道旧的东西哪里惹着他们了——似乎没有一个国家,能把旧的东西毁灭得那么彻底。
然后安说,她曾经认识一个台湾女孩,对她自豪地说台湾在保护传统文化,比如繁体字方面比中国大陆做得好得多。她转过来对我说:“王小心啊,这是女孩子的原话,我也不知道保护繁体字是件好事还是坏事。”这一句“好事还是坏事”让我发现,美国人民对过去还真是不怎么看重。这很可能因为他们确实没什么历史——这点往往被中国人嘲笑的出发点,但更有可能是他们的历史确实不怎么光荣。美国人没有家谱也没有清明节,安跟我说,这是因为他们的祖先从旧大陆来的时候往往身无长物白手起家,他们压根就不希望记住过去的历史。是啊,谁会在衣食无忧的时候想到漂流海外呢?
【图片】安老太太家的感恩节火鸡
这提醒了我,其实中国人对“新旧”的敏感,强过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我们曾经用最残暴的方式毁灭那些祖先给我们留下的遗产,然而沧海桑田,破四旧的那些人们也许想不到有一天,被他们砸烂的佛像、文物,会登上一流的拍卖会,在国际富豪和豪门望族中风生水起。如今的中国沉浸在一种为古老文化、建筑、文物的丢失和毁灭而伤感的气氛中,随之而来的是对祖宗的文化的怀念,和对古旧事物的崇拜;曾经无人问津的古玩市场如今比股市还火,马未都上一趟央视就吸引了亿万粉丝,上至官员下至小学生纷纷开始学习“国学”。
我们似乎总在新旧的两极之间摇摆:我们可以谴责在埃及古庙上写下“到此一游”的孩子,但我们仍然毫不留情地拆去那些成为开发商障碍的城楼、牌坊、昔日的建筑。而那个问“新好还是旧好”的安,她家里的黄铜茶壶和樱桃木家具是意大利丈夫从欧洲海运过来的,几十年历史;家里占据一面墙的波斯挂毯,据说是祖父的父亲从土耳其购得。
的确,美国是一个只有几百年历史的国家,可是这几百年的历史也如同美国的喜怒哀乐一样,明明白白写在他们的脸上。他们从不过分崇拜历史,但历史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个年轻的国家给我们留下了一百多前年建造的国家公园,两百多年的大学,和更加古老的宪法。他们的历史“至今沿用”,他们的历史没有断层。
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去参加校史讲座。档案馆长告诉我们,当年我们大学刚刚建立的时候,为了招生,校长主任在芝加哥挨家挨户去推广学校,情况估计比《中国合伙人》里面乐观不了多少。校长卖的是一张“永不过期的入学证”,意思是只要你付了学费让你儿子上大学(那时还没有女生),这张凭据可以在家族中世代流传,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的儿子……都可以免费上学。付一次学费造福万代,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然后档案馆长说:“直到如今,每隔几年,我们还会看到拿着这张入学证的学生,被我们免费录取。”这所私校的院墙之外,当年的围墙还铸刻着建立的年份,创始人种下的大树枝繁叶茂,学校排名已直逼全美前十。
这就是美国人的历史。
中国人没有度假。我们没有假期观念,连双休日也是十几年前才有的概念。我们说“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主流价值观有两个,一是勤劳,二是节俭。大部分人的一辈子在于怎么吃饱饭,怎么买房子,怎么养孩子。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提起度假;他们说“旅游”,是一个人出差,另一个人跟着;是单位里刚好有车去省里带上孩子去玩几天;或者邻居的叔叔阿姨去“旅行结婚”。我的假期是暑假和寒假,待遇是图书馆可以借好多书,写完假期作业可以看会儿电视,夏天可以去江里游泳,冬天可以去溜冰。没有“假期”。中国人的大部分业余时间,贡献给了家庭作业、家务活和孩子。
后来有了双休日,有了年假,可是我们依然不知道什么是度假。中国年节的繁琐程度,超过世界上一切其他国家。端午要包粽子,中秋要吃月饼,春节要合家团圆,数不清的采买、新衣、社交、仪式占据了我们大部分的空余时间。剩下不多的时间,用来“上车睡觉,下车撒尿”,数不清的相机挂在中国形形色色的爱马仕或七匹狼的腰带上,用来炫耀性地标记每一个到过的景点,如同动物撒尿标记领地一样,成为人生清单上一个又一个的“已完成”。
其实,大部分人回过头检视自己的人生,发现所谓“度假”的时光,都是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人生阶段完成的,比如我。我过去的生命如同一个弹簧,有时极紧,有时极松。紧的时候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掰成四十八小时过;松的时候盯着墙上的挂钟的一分一秒,如恒河沙数。可惜的是,青春浮躁,我浪费了太多这样的时光。那年我在青海支教,海拔3000米高原上的藏族学校,窗子后面就是昆仑山脉的皑皑雪山,我在那里呆了一年。学校后面是金黄色的青稞田里,再往上是缓慢上升的山坡,灰绿色覆盖了整个原始森林。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我无所事事,或者在山坡上的松林里发呆。那时候心气浮躁,只恨时光不能匆匆再匆匆,瞬间流走。
但不可否认,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是需要这样的时光的。这些时光也许是在北上广打工的四线城市青年的工余时间,天桥上的一份麻辣烫,也许是蚁族蜗居的宿舍里,墙上的一张明星海报,也许是我在某个午后散步到学校后面的广惠寺,和喇嘛的一次闲谈,也许是阳台上的一张藤椅,不时抬头看看远山如黛的目光。有了这些时光,才有梭罗的《瓦尔登湖》,才有康德的星空。并非每个人都擅长;可是每个人都需要。
你有属于自己的、度假的时光吗?
那年雪后初霁的午后,我一个人带着相机,到镇子郊外的广惠寺去。刚拍了几张,一个穿紫色袈裟的喇嘛闪身出来,邀请我进去看看。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藏传佛寺,廊前挂着牦牛毛制成的综毯。转经筒整齐的排列在门前。他引我进去,在昏暗的殿堂里指给我看宗喀巴大师的千佛像,还有未来佛,观音,护法神的等身像。我们坐在他那间狭小的门房里聊天。他给我看他们念的佛经,一页一页用油布包裹好,全是藏文。那些仿佛从时光深处慢慢沁出、浮现在纸上的经文,和佛像前酥油灯的金黄色花纹,都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