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没有度假。我们没有假期观念,连双休日也是十几年前才有的概念。我们说“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主流价值观有两个,一是勤劳,二是节俭。大部分人的一辈子在于怎么吃饱饭,怎么买房子,怎么养孩子。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提起度假;他们说“旅游”,是一个人出差,另一个人跟着;是单位里刚好有车去省里带上孩子去玩几天;或者邻居的叔叔阿姨去“旅行结婚”。我的假期是暑假和寒假,待遇是图书馆可以借好多书,写完假期作业可以看会儿电视,夏天可以去江里游泳,冬天可以去溜冰。没有“假期”。中国人的大部分业余时间,贡献给了家庭作业、家务活和孩子。
后来有了双休日,有了年假,可是我们依然不知道什么是度假。中国年节的繁琐程度,超过世界上一切其他国家。端午要包粽子,中秋要吃月饼,春节要合家团圆,数不清的采买、新衣、社交、仪式占据了我们大部分的空余时间。剩下不多的时间,用来“上车睡觉,下车撒尿”,数不清的相机挂在中国形形色色的爱马仕或七匹狼的腰带上,用来炫耀性地标记每一个到过的景点,如同动物撒尿标记领地一样,成为人生清单上一个又一个的“已完成”。
其实,大部分人回过头检视自己的人生,发现所谓“度假”的时光,都是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人生阶段完成的,比如我。我过去的生命如同一个弹簧,有时极紧,有时极松。紧的时候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掰成四十八小时过;松的时候盯着墙上的挂钟的一分一秒,如恒河沙数。可惜的是,青春浮躁,我浪费了太多这样的时光。那年我在青海支教,海拔3000米高原上的藏族学校,窗子后面就是昆仑山脉的皑皑雪山,我在那里呆了一年。学校后面是金黄色的青稞田里,再往上是缓慢上升的山坡,灰绿色覆盖了整个原始森林。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我无所事事,或者在山坡上的松林里发呆。那时候心气浮躁,只恨时光不能匆匆再匆匆,瞬间流走。
但不可否认,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是需要这样的时光的。这些时光也许是在北上广打工的四线城市青年的工余时间,天桥上的一份麻辣烫,也许是蚁族蜗居的宿舍里,墙上的一张明星海报,也许是我在某个午后散步到学校后面的广惠寺,和喇嘛的一次闲谈,也许是阳台上的一张藤椅,不时抬头看看远山如黛的目光。有了这些时光,才有梭罗的《瓦尔登湖》,才有康德的星空。并非每个人都擅长;可是每个人都需要。
你有属于自己的、度假的时光吗?
那年雪后初霁的午后,我一个人带着相机,到镇子郊外的广惠寺去。刚拍了几张,一个穿紫色袈裟的喇嘛闪身出来,邀请我进去看看。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藏传佛寺,廊前挂着牦牛毛制成的综毯。转经筒整齐的排列在门前。他引我进去,在昏暗的殿堂里指给我看宗喀巴大师的千佛像,还有未来佛,观音,护法神的等身像。我们坐在他那间狭小的门房里聊天。他给我看他们念的佛经,一页一页用油布包裹好,全是藏文。那些仿佛从时光深处慢慢沁出、浮现在纸上的经文,和佛像前酥油灯的金黄色花纹,都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里。